岁谢与长友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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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客单/元侠】斜行寄怀

  关山只有长城、荒山、破败、萧条,外面有的一切,关山都没有。元一诺从不否认这些。笙歌丝竹翻不过难越的叠嶂重峦,香甜的风拂不过长城根儿下的荒芜草木——但至少,关山还有酒。  


  关山的酒也没有名字。

  杯莫停、问青天,独属于中原的风雅尚且赶不到望京路,就会被裹着沙石的寒风吹得烟消云散。 

  

  边城的人与边城的风同根,边城的风与边城的酒同源。粗砺、浓烈,比中原最辛辣的烧刀子还要猛上三分。元一诺觉得,直冲天灵的激越火焰才能烧热屹立在城楼上的铁甲,只有这样的酒,才唤得醒沉眠于这片土地中的英灵烈魂。 

  所以他今日带了酒。

  来敬那些早已在天地间无处可敬之人。


  刀冢的路并不好走。

  爬着稀落青苔的石阶参次不齐,斑驳的小路尽头矗立着一块巨大石刻,在枯藤老树的映衬下更显悲凉。顺着青石阶向山顶尽头蜿蜒的无数石碑与斩马刀,即是这片山的坟墓。

  山头自然弥漫着死一样的静谧,夏日最後的一抹虫鸣早已消失无踪,呼入肺叶中的空气也带上初秋的清寒,和泥土的潮湿气息。  


  要下雨了。

  元一诺加快了擦拭斩马刀的手。天空扯过一层又一层千里浓云,沉沉地压在山头。他手中的这把斩马刀,是刀冢里最新的一把——说是最新,在此地也已沉寂了三四个年头。

  这是老云头的刀。

 

  自击退北蛮以来,大明官军巡守愈严,而关山卫逐渐消弭在岁月中的威名,也凭着那惨烈浩荡的一仗再次远播,因此,周边异族都安分了许多。几年下来,纵然偶发试探和摩擦,倒少有真刀真枪打起来的战祸。刀冢不添新刀,是关山上下都最庆幸之事。

  元一诺站起身时,憋闷许久的雷声终于隆隆响起,细密的雨丝垂挂起一副无垠的幔帐,连接潮湿的土与纤浓的云。

  他的身形变得模糊,越发像一团燃烧在雨幕中的橘色火焰,对此一无所觉般,并未急着避雨或离开,只是将擦刀的布塞入腰带和衣服的缝隙,弯腰捞起腿边的酒坛,走到尽头的石碑前。裹着红布的木塞拔离坛口的声响听不真切,混入簌簌雨声里。

  

  夏末初秋的雨势不大,但足以打湿暴露在其中的一切。

  若是着凉受寒,又是一桩令人心忧之事。


  石碑上镌刻的无数姓名和他的身形一同逐步拉近、清晰。阴云密布之下投不出人影,故此,当伞沿遮过头顶,耳边萦绕的连绵变作清脆的击拍时,元一诺才茫然地转过身,仿佛终于从幻梦中抽回知觉。

  “你……怎么来了?”

  “我来见你。”

  直白干脆的回答让元一诺一噎,讪讪地挠了挠头,欢喜的芽则在哀愁的缝隙中生发。

  你静静地凝视着元一诺的脸。稀碎的额发湿哒哒地黏在他脸上,抹额也被浸成更深沉的颜色,他没有对你挤出一如既往的笑。这场雨不大,下在刀冢,却仿佛洗光了他的锐气。

  这样也好,若时刻都要强打精神,何尝不是另一种酷刑。

  你从衣袖中掏出一方手帕,正要递给他,却见元一诺乖巧地低头凑近。……他似乎会错了意?你略有片刻的踟蹰,而后走近一步,用软帕轻轻沾走他脸上的水珠。

  “我去了校场,程大哥说见你拎着一坛酒从将军楼出来。我便知道,你来刀冢了。”

  揩净脸上的水珠,你便停下手,以目光示意。他极有眼力地抽走手帕,自行擦拭起额前湿透的碎发,只是手法颇为暴力。

  “知我者,少侠也。”他插科打诨般笑着蹦出一句,轻快的神色在脸上转瞬即逝。

  “这里风沙大,刀身容易被锈蚀。我和老程平时离不开校场和将军楼,顾不上这些,都是雁儿常来刀冢,帮大家擦干净石碑和斩马刀。”元一诺抬起头,大约想看天色,目之所及却只剩牢实的伞骨,于是伸手指了指伞外的雨帘。

  “今天天色阴沉得厉害,又闷又潮,我在将军楼里实在坐不住,就想来刀冢看看。”

  “明知有雨还不拿伞具?万一染了风寒怎么办?届时躺在床上劳人照顾不说,喝药又要叫苦。”你半是无奈半是说教地抬高手臂,把伞沿再度往他身侧移了移。

  “好歹我也是关山头领,上过战场的,哪有那么弱不禁风。再说,这不等到你送伞来了?因祸得福嘛。”元一诺甩了甩已擦得半干的刘海,单手攥干软帕吸附的雨水,从善如流地塞进自己的衣襟,仰脸对你扯出一个笑。

  “我刚才已经祭了酒,既然你来了,不如就由你祭这剩下的半坛?”

  如同在做以物换物的交易,元一诺从你手中接过纸伞,你则双手取过他夹在臂弯中的陶坛,倒手倾过坛口。不清不浑的酒液从中泻出,连同雨水浇湿碑前野蛮生长的枯黄杂草,渗入愈发泥泞的土地,流向那一把又一把插在碑刻旁的斩马刀。

 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刀身,像是有人在不知处豪情对饮。

  你俯身将空酒坛搁在石碑旁,若有所思:“但凡至亲至朋的埋骨之地,不知是否都有相似之处,身处其间,从不觉恶寒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元一诺环顾着刀冢的一块块石碑,“反倒让人觉得他们就在此地,就在身边,可惜阴阳两隔,不能言语。”

  你瞥了他一眼,“你信鬼神之说?”

  “大约算是相信?我不喜欢把事情想得那么悲观。”元一诺亦虚亦实地笑了一声:“不过以你的性子,想必不会信这些。”

  “我虽不信,偶尔也会心有所感。如若这世间当真存有神鬼奇异之事……”你垂在身侧的双手却缓缓攥起成拳。“不知能否再得见故人一面。”

  沉默衔接在话音落尽之后。元一诺望着刻满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姓名的石碑,思绪如他独自擦刀时般飘远。

  你知道,他和你一样,又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。

  生时得见故人,死后得见生者。倘若这悖逆天道有常的奢愿当真能被鬼神实现,那你或许能放下些负担,或许不至令你在九死一生后,被泛滥的思念与劫后余生的庆幸驱使着,丧失理性般,不管不顾地赶来关山。

  来见你一秒都不愿耽搁想见的人。 


  天边滚来一声闷雷,元一诺的手指抚上石碑,在一片难耐的默然中兀自开口。他的语调不似往常轻快活泼,难得的轻柔低迷,像是惊堂木拍落后,波折的传奇戛然而止,说书人开始娓娓道来的故事结局。

  “刀冢是关山门人的长眠之所,埋在下面的是铮铮铁骨。从他们决意奔赴关山开始,便已舍弃了凡人之躯——他们是保家卫国的火铳刀剑,是固若金汤的边塞长城,然后直到身死的那一刻,再化为刀冢中的一草一木一花,守望着以后的关山。”

  元一诺提起脚跟,踩了踩脚下铺满荒草与碎石的土地。

  “说不准哪一天,我也就成了这里的一朵花儿呢。”

  你瞧着他的笑容。天未晴,却仿佛拨云破日般明亮,其中的愁绪亦难言。他若真成了花,想必是开得最得意的那朵,整日向阳,春夏秋冬,四季都不肯服输地凋零。

  “不对,还是不对,我怎么能是花呢?”元一诺煞有介事地思虑道:“身为堂堂关山第四代首领,第二任守望人,我死后肯定是要化身斩马刀的刀魂,盯着后来的小兔崽子们守好关山才对。”

  “关山众前辈在天有灵,如若听见你这个接班人迫不及待地思考自己死后之事,只怕夜里要来骂你一句‘小子晦气’。”

  “骂就骂罢,好久没听见老云头絮叨我了。哈啊——”元一诺抬起左臂抻了个极大的懒腰,长长的喟叹搅碎了雨丝织就的寂寥。“咱们该走了,要是等会儿雨势变大,可就回不去了。”

  你“嗯”了一声,和元一诺转身离去,几步过后却再度驻足,忍不住回首,望向视野尽头那块孤零零伫立在雨幕中的石碑。   


  说不准哪一天,我也就成了这里的一朵花儿呢。

  我死后肯定要化身斩马刀的刀魂。

  

  是啊,必定有那么一日,他会成为刀冢里诸多斩马刀的其中一柄。

  但你不愿、不舍、不敢去想少年的身影从此消弭天地之间,唯留一把早晚会被风沙锈蚀的长刀作为碑坟的结局。

  你早已亲眼目睹过无数死亡,有同门,有亲友,有萍水相逢之人,先前你是从不畏惧于此的,无论他身己身。可如今有了牵挂,竟也徒留些许奢望般的祈盼。

  不期分离。

  不期分离。

  

  “怎么了?”轻柔的询问在耳畔响起。

  “没什么。走罢。”

  你摇摇头,转眸回身,由元一诺撑着纸伞,在朦胧细雨中和他并肩踏上来时的路。

  元一诺执意要拿伞柄,倘若离得远些,伞沿便不住地往你一侧倾斜。为了不让他因为一心顾虑你而淋湿肩头,你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,正好能在嘈杂的雨声中听见彼此的声音。

  “对了,你这次来,怎么没事先写信?打得人措手不及,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。”元一诺小心翼翼地避着水坑,防止自己一脚踩进去溅起泥点,打脏身边人整洁的裙裾。

  “莫非你还想为我接风洗尘,大摆三日的流水筵席?”你不动声色地侧目,盯着他不甚自然地下了一节又一节石阶,语气平稳道:“我又不是头一次来关山,亦非远来之客,你何必刻意准备什么,徒劳心力。”

  “摆筵席嘛——关山的资产经不起挥霍。我倒想这么干呢,效仿你那些金陵的朋友,大手一挥,便能将最好的都带到你面前。就说他们年年为你举办的金陵奇妙会,办一次不知要筹措多少银子。关山何时能达到这等财力就好了,大家便能生活得更加无拘无束些。”

  谈起关山的财务状况,元一诺顿觉头痛,默默转移话锋:“你自认来关山是家常便饭,对我而言却是天大的喜事——我是说,老程、雁儿还有关山众弟子们也这么觉得。大家都很喜欢你,巴不得你每次来都多留几日。新弟子们有不少也是冲着你在关山的事迹来的,一入门就找我打听你的故事,真把我当说书先生了,你说这帮小兔崽子真是——哇——!!!”

  “当心!”你眼疾手快地扶住元一诺的手臂,拉稳他半只脚已飞出石阶的岌岌可危的身体。

  元一诺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道谢,随即笑道:“不愧是少侠,反应迅猛武功高强,要是换了别人,即便拉住了我,肯定也会被我带翻。”

  “油嘴滑舌。” 

  

  刀冢的路并不好走。

  遑论是一个阴霾雨天,顺着下坡的泥泞山路和被冲刷得如冰块般滑溜的青石台阶,两个人挤进一把不大的孤伞。

  

  你惯于谨慎,轻功了得,保持平衡自然不在话下,元一诺的武功却谈不上高强,加之他左闪右避地防着水坑,落脚的平稳之处便少得可怜,又分心与你聊天,稍有不慎便会失足。所以,你始终注意着他的举动,事态也不出所料地发展,才不至让堂堂关山首领顶着一个鼻青脸肿的脑袋回将军楼。

  “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,听也当听倦了。比之以往江湖上的众多大侠前辈,我的事迹也算不得十分传奇。”

  你和他走过山脚下一条窄河的小桥,再往前,已经能隐约眺见将军楼的模糊剪影了。

  “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捧得太高,只会徒生许多无谓的期待与憧憬。于我,于初入江湖的新人,都并非益事。”言罢,你微微自哂道:“何况,我办过的冲动之事、犯下的疏忽之举未曾比旁人少过。几桩足可称道的‘壮举’,也多亏友人的鼎力相助,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吹嘘。”

  “这番话若教别人听去,你的诸多美名里,恐怕又要多一个‘虚怀若谷’了。”元一诺揶揄道:“我知你秉性,可你的这番言论堵不住悠悠众口。江湖人从来向往侠义的英雄,便只好委屈你这一枝独秀,承受他们滔天的赞誉了。”

  你无言反驳,只好轻轻叹了口气。元一诺还想说什么,前方倏尔传来一阵朦朦胧胧的呼唤。

  “元一诺——少侠姐姐——快点——”

  “有人来迎咱们了。”元一诺眯起眼眸,隔着层层雨帘朝声源望去,少顷,转头对你指了指前头:“正巧到了饭点,走罢,回去看雁儿她们做了什么好饭好菜犒劳我们。”

  你点点头,唇角勾起温和的弧度,心有灵犀地和元一诺共同加快步伐,向着等在将军楼前、同样撑着伞的一大一小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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